故 園 鄉 土
來源: 2019-04-18 07:43:01
(一)
溪水環繞著村莊,深沉而寧靜。到了村口便興沖沖地鉆向萬仗懸崖。我想,那溪水一定會使魔法,不然的話,怎么沖下去就變成了電呢?然而,多少年來,那溪水流進我的心里卻是苦楚的。這條溪叫馬王溪。我問父親是不是水里的螞蝗多而得名?父親說溪水都快餓死了,還養得起螞蝗?我覺得父親挺逗,水還要吃東西?
溪水的水面不寬,繞山腳而走,山腳下的樹枝把整個溪面遮得嚴嚴實實。溪水把山村與山外斷鋸般切開,如城堡的護城河。村子里居住著一群苗人,一幫世代種田的莊稼漢。只有站在通向山外的小木橋上,才能看到深綠色的水面。小木橋是連接山外的唯一通道。對于村子里的苗人們來說,山外是神秘的,充滿著向往和追求。
父親說,當年如有土匪要來入侵村寨,寨子里的壯漢把架在溪水上的小木橋立起來,土匪就沒有辦法進來。因此,村子里從來沒有遭遇過匪患。這也是苗人們不愿意離開村莊的主要原因。由于與外界交流溝通少,不知外界是什么樣子,也就心安理得。自給自足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十年。村子里的人口也越來越多,以前人均十多擔田地,變成了后來的人均只有幾擔田地,再后來,糧食就滿足不了村人們的需求。
忍饑挨餓的爺爺是從小木橋上走出去的第一人。那天,太陽從他后背升起,除了太陽還有家人的支持,他的后背是那樣的暖和,他懷揣著奶奶給他燒好的三個紅薯,和滿腔的希望,過了小木橋再拐上花階路,到了那戶叫地主的人家,出賣苦力。憑他結實的身板和誠實的心腸,得到地主家的信任。不僅養活了我的奶奶、父親,還有姑姑。爺爺還學會了一種叫京劇的戲回來,他最喜歡唱的那句是“蘇三離了洪洞縣,將身來在大街前……”。
后來,爺爺把姑姑也帶出了山村,姑姑的婚姻算不上自由戀愛,但最后的選擇還是征得了姑姑的同意。請媒人、煮籃子、開小禮、討八字等等,按苗家人的規矩,程序一樣都沒有少。出嫁那天,姑姑高一聲低一聲地哭喊著唱著嫁歌:一尺五寸娘盤大/如今成人離爹媽/不得服侍父母老/肝腸寸斷淚如麻……姑姑的出嫁也是從這小木橋上走的,是用花轎把姑姑抬走的。父親說,當花轎從小木橋上經過的時候,走在前面的轎夫腳滑了一下,轎子就從小木橋上掉進了溪水里。好在轎子是杉木的,掉進水里就浮在了水面,轎子象船一樣在溪面上蕩來蕩去。發生這樣的事故,爺爺是堅決不答應的,對方送來一頭肥豬,宴請整個寨子里的人們,又是認錯,又是賠不是,爺爺這才放過了他們。姑姑說,那是八月十五,天氣很熱,坐在小小的轎子里悶得很,在水里蕩一蕩涼快多了。姑姑的話不知是不是發自內心,但幾十年來,姑姑一家和和睦睦,平平安安。
父親三十歲那年,肩扛一把解鋸跨過這座木橋走出山外。父親用四句打油詩比喻他當解匠的工作:一條黑路兩人忙/傍晚相看鬢已霜/你去我來何日了/虧他扯拽度時光……黑路是指彈在木頭上的墨線,也暗指仕途。鬢已霜是指滿頭的鋸屑,又雙關兩人的年事……此詩表面上是說兩個木匠拉大鋸依著墨線鋸木板,而實質里則是惟妙惟肖地諷刺了“傍晚鬢霜”了還在為功名、為利祿而“扯拽”不止……
再后來,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。村子里的人們突然間覺得日子長了許多,力氣也大了很多。沒費什么力就把分到手的田地弄完。這時,父親在山外學會了木匠,是那種起屋造船的大木匠。我看到過父親起屋時的威武,他手拿一根長長的竹竿,在柱頭上比畫著,時不時用墨簽這里畫兩筆,那里點兩點,叫手下的在柱子的這里挖洞,那里鋸隼。竹竿上標記了密密麻麻的符號,父親后來告訴我,那叫丈竿,房子柱頭的每一個洞隼全記錄在這丈竿上。每棟房子幾十根柱頭都能平平穩穩的,沒有差錯,都是靠丈竿比著畫出來的。
那天傍晚,父親從小木橋的那邊回來,村子里二十多個男勞動力涌進我家,用期待的眼神看著父親的臉。第二天,父親帶著大家一同走過小木橋,到城里承包了建筑工地的木工活。從此,小木橋不再只有父親一人走,整個寨子里的叔叔伯伯們經常在橋上跑來跑去。
當小木橋砌成石拱的時候,我也從橋上走過。我一走就是一整天,山外的景色很迷人,我忘了腳板底下磨破水泡的疼痛。終于到了父親和叔伯們干活的地方,得到的卻是一雙白眼和兩碗米飯。父親看出我的心思,安慰道,吃吧,身體長結實了才能干活!
十年后,我沿著這條路走進了省城里的大學。這時,兩米寬的泥巴公路已經通到了村子里,石拱橋用水泥進行了加固。有錢人開始在路邊蓋起一些瓦房或平房,用來做生意。每到雨天,無論大人小孩,無論上學還是出門辦事,鞋上褲子上都會沾滿泥巴。雨水多的季節,坑里的水很久都不消失。我發誓,再也不回山村,討米也要呆在城里。老天真的很眷顧我,大學畢業后,我在縣城當上了國家公務員。和城里人一樣,每天在水泥路上渡著方步,看日出日落,過著夢境一般的生活。
精準扶貧的號角吹響后,家鄉的小山村和許許多的村莊一樣,進駐了扶貧干部。他們把村子規劃為旅游觀光區,把所有的民房都改造成了農家樂。以前只有城里才有的公交車站點,現在已發展到了各個鄉村。他們把村前的小溪加寬、加深,不僅把公路修直了,還把泥巴路建成了水泥路,那座石拱橋閑置在那變成了景觀橋。公路兩旁是一米多寬的花壇,花壇里的大葉女貞樹下,交替種植的是銀杏、白玉蘭、紅玉蘭、香樟、石榴等觀賞樹種。綠化帶旁邊還設有供人們休憩的石凳、木凳、長椅等,不僅給休閑的人們創造了良好環境,還讓家鄉的生態得以極大改善。特別是那三四十米遠一盞的路燈,點亮鄉村夜空的同時,也點亮了村人們的心靈。沒了爭吵,也沒有了惡語傷人。溪邊還設有親水木棧道和親水平臺,人們在體驗親水之樂的同時,更加體驗到來之不易的美好生活。
村前的溪水伴我成長,也記錄了歷史的變遷,更是承載了我的夢想,也折射著國家的日益強盛,同時也給家鄉的父老鄉親帶來了希望。
在外打工的堂妹找了個深圳的男朋友,“粵”字開頭的接親車開到村子里,出嫁前的許多程序免了。連出嫁時親人背上車的最后程序都不執行。堂妹沒有一點傷感,笑嘻嘻地從家里走出來鉆進車里。一些老人家看不下去了,罵道:幾百年來,哭嫁的習俗都不興了?你爹媽養你這么多年白養了,一點良心都沒有!聽到這話,有人附和道:妹崽啊,你走得這么干脆,你以為你去人家屋里就一定幸福嗎?
堂妹不屑地望了老人一眼,不解地說道:結婚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,為什么要哭呢,笑才對??!
我無語地看著堂妹的婚車駛出村寨,真心希望堂妹一輩子都象今天這樣開心幸福。
(二)
年年如此,春節前一兩天我都要回一趟老家。
其實,父母均已過世,老家也就一棟房子在那。有人說父母在,家就在。我的理解是老屋在家就在。因為父母在,并不一定住在老屋。有了老屋就會有一種牽掛,有一種責任。兩年前,老屋的院壩垮了,我先后花了五千多塊錢進行修復。村里有人笑話我,說我花冤枉錢,說莫過你還回來???
我說,不是我住不住的問題,是我的根在這里。
我出生在老屋,這里珍藏了我愛哭的童年,記錄了我頑皮的少年,以及懷揣夢想的青年時光。二十歲我才離開老屋。后來住過的房子換過好多次,面積一次比一次寬,檔次也一次超過一次,但每一次走進我夢里仍是老屋。給孩子講的故事大多與老屋有關,為的是讓孩子能記住老屋。寫的許多散文也是關于老屋的故事,為的是紀念老屋。
老屋是極為普通的一棟吊腳樓,五柱三間,沒有古民居的功能分布,也沒有御賜的高大門樓,更沒有“狀元及第”之類的牌匾。它萎縮在半山腰,在整個村寨的白墻綠瓦中,侏儒般立在那,極不協調。老屋中間為堂屋,家里的重要活動在這里進行,堂屋設有神龕,掛有“天地國親師位”的神榜。在我的記憶里,只有祭拜活動在這里舉行,還有就是紅白喜事時也在堂屋進行。幾十年來,堂屋沒有用過幾次。堂屋門常年都是關著的,怕豬牛等養生進到堂屋沖撞了神靈。兩邊為住房,我就出生在左邊的房間里。
硬化了的村級公路從屋后經過,三五天才有一輛小四輪經過。老屋的右邊是我家的菜地,是我勞動啟蒙的地方,我在這里種過黃瓜白菜和大蒜。左邊為我家的一片麻栗山,我就是在這里學會了挖窖燒炭。屋前的稻田年年都是種植水稻和油菜這兩季作物。站在老屋的階沿上,每當看到風吹樹擺,其聲瀟瀟,那感覺是幸福而愜意的。老屋給我印象最深的,是那種釅釅的割舍不了的親情。那里,奶奶、父親、母親、叔叔、姐姐、哥哥等等,我們一大家子七八口人都擠在這不大的老屋里,連一人一間房的基本要求都達不到,但和睦而溫馨,其樂融融。吃的更不用說了,當年能飽肚子就很不錯了,不敢奢望別的。每次父親給別人豎了房子回來,提著主人家敬過神的半斤八兩刀頭。哪怕全家一人只有一筷,也要等到所有人員都到齊了才動筷子。
記得媽媽用菜粑招待剛下放來的知青,由于野菜放得多,圓圓的粑粑看上去很黑,知青不敢吃。知青給同伴說,那東西象馬屎一樣,不敢吃。被同伴狠狠地罵了一頓:你傻啊,人家是用最好吃的招待你,你不曉得好歹!直到現在,這些知青還和我有著密切的聯系,每次見面都想起我老家的菜粑,可是很難找到了。
如今,村子里的人家大都新起了兩到三層的小磚房,一排排一棟棟,氣宇軒昂。沒了往日的喧鬧,也少了瓦屋上的裊裊炊煙。聽不到牛鈴叮當的聲音,也聞不到灶間飄出的油鹽味。老屋的板壁被雨水侵蝕得斑駁陸離,院子里長滿了青草。老屋沉默了,老屋睡著了,老屋真的蒼老了。正如一個人一樣進入了暮年,是該壽終正寢了。再過幾年,它或許就變成一堆廢墟。
每次回老屋,那些美好的回憶也一路相隨??苫氐搅死衔?,并沒有找到一星半點的慰籍。望著村寨里的新居和新居里的嶄新生活,我常常自問,這就是社會發展和進步嗎?在我的內心里卻是一種失落,是一種恐慌。老屋是什么?老屋是家,是根,是魂。是先祖們的毅志與力量。
天一亮我就起了床,來到堂屋,按規矩擺上熱氣騰騰的豬頭和雄雞,焚香鳴炮祭拜一番。今天是古歷十二月三十,除夕夜,年尾的最后一天。在以往,最熱鬧是在晚上,寨子里有來打鬧年鑼的,也有來守歲的。如今,這一切都不屬于我,我也等不到了。
呆在老屋里的我,更加思念我的親人,我的父親,思念當年那種溫馨宜人的氛圍。今天,老屋里有任何一位親人我就會留下來。哪怕碗里沒有飯,鍋里沒有肉,與親人們一起吃一筷白菜喝一口涼水過年,都是滿滿的幸福??墒?,這一切都不可能了,我只能對著空空的神龕喊一聲:親人們,我走了!爹、娘,我得趕回城里陪老婆孩子團年。
我點燃了鞭炮。此時,寨子里的人們還沒起床,操勞了一年的村人們今天可睡個懶覺,可我用鞭炮把他們叫醒了。他們走出院子探聽炮聲是從哪家傳出的。他們嘴里罵道:這么早就開始拜祖宗?一點規矩都不懂,應該在吃晚飯前拜祖宗放鞭炮。他們不會問及原因。
我放完鞭炮做賊似地遛回到城里的家。
春節后,我和一幫朋友喝酒,我說這個春節我沒有過好,我一番好意回到老屋,帶給我的卻是一腔惆悵、滿腹凄涼。
友人端起酒杯,伸到我的面前,邀我把杯中酒喝了。友人緩緩地蹦出幾個字:老屋是你精神上的家園,只能讓你牽掛和思念,并不能給你帶來快樂!
我有些愕然。
(本文刊發于2019年3月31日出版的《懷化人大》雜志第一期“深度”欄目,作者:市文聯副主席江月衛)